原文刊於《刻石錄》:http://founder.acgvlyric.org/iu/doku.php/輸入:截筆是浩劫嗎

 發佈了〈我學中文輸入法(一)〉,有朋友提出異議。我說,輸入法取碼時,是否在同一筆破開,並不是甚麼優劣之分,只是習慣不同。他反對此言,認爲筆畫是漢字之基本,我們學寫漢字,就是由筆畫學起:先學「點、橫、直(豎)、撇、捺、挑(趯)、曲(彎)、鈎」,再學以它們組合成的複合筆畫,然後逐筆逐筆寫下每個漢字。他認爲,輸入法若不從此道,就背離了漢字。

 我留意到他用的輸入法是行列。行列官網上,有文宣論及倉頡1),稱其患了以「砍字截筆」的毛病,跟寫字習慣不一致,不依筆順,又把同一部件甚至同一筆斬開,有如屠夫殺豬殺牛,「肢解文字」。它說倉頡與寫字習慣差異越遠,所以難學;說倉頡令小朋友把「車」字寫成「十田十」,是「文字浩劫」;說倉頡不合潮流,自當引退。

 這種言論有市場,是因爲許多人都沒有眞正了解漢字,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

 誠然,大家學習漢字時,都是由今楷出發,學習聽、說、讀、寫。要寫字,就是一筆接一筆,機械式地學。「車」就是「橫、豎、橫豎、橫、橫、橫、豎」,卻沒有解釋爲何是這樣,只管死記。於是大家只認識到漢字的這一面貌,覺得筆畫就是一切。

 我不可以說,以筆畫來理解漢字是「錯」的。只接受這套觀念的人,的確不宜學習把同一筆破開的輸入法。他們應選擇完全依書寫筆畫和筆順製成的輸入法。例如手機上的筆畫輸入法,就完全由筆畫、筆順出發,方便這些朋友無須再另外學習任何字根概念,比行列更直接。

 然而,這些筆畫,就是漢字的一切道理嗎?小學時我已對漢字特別有興趣,開始思考這問題。

 在小學敎育中,除了筆畫,我們能接觸到的另一種漢字單位就是「部首」。因爲要學習査字典嘛!但許多人學習部首時,都只是囫圇吞棗,沒有深思。我卻覺得部首有種魔力。當時我把學生學典翻過不停,自個兒咀嚼字典裏,一個部首率領了甚麼字,它和那些字之間有甚麼關係。也留意到有些字的部首形狀很奇特。例如「重」字是「里」部二畫,那麼「里」字的中豎不是變成向上穿了頭?在摸索過程中,我漸漸建立出「形塊」的概念。2)當然,這個名詞也是後來才知道的,但當時已覺得,中文字不是一筆筆的世界。

 到了大概小五吧,我開始有系統地認識六書,認識形聲、會意等造字方法,我的漢字世界就離開了「筆畫」,進入「形塊」或「部件」的層次了。例如「車」字,段玉裁在《說文解字注》裏解釋作:「象其一輿兩輪一軸。」就是說,「車」字是幅俯瞰圖,中間的「田」形是車廂;上下兩個「十」形的橫筆是車輪,因爲是俯瞰,只看到一橫;至於中豎則是車軸。你說,我要是不依前幾段說的筆畫和筆順,寫出「車」形,可否表達這文字呢?其實是可以的。古人用鳥篆龜甲文字,更與現代楷書的筆畫殊異。寫小篆的書法家,才不會把車廂的外圍,用「豎、橫豎、橫」三筆去寫成「囗」形,而會以一筆或兩筆,寫成一個圓角的框框。嚴格來說,楷書筆畫本身也是一種對漢字字形的「肢解」方法,把車廂的外圍「肢解」成三筆。

 楷書,及其筆畫,只是展現漢字的一種手法。雖然這手法很常用、常見,卻不等於漢字本身。要把漢字分析成有理部件時,往往要突破楷書筆畫的限制,「肢解」楷書筆畫,方可見眞象。「里」從「田」從「土」會意,不可拆爲「日、土」。「東」像囊袋之形,中間「田」形是裝滿東西的袋子主體部份,上下兩端以繩索束綁,絕不是從「木、日」。「更」字從「攴」,「丙」聲,楷書把兩個部件都變了形,再連在一起,有如施了接枝手術,它本身就不是「一、曰、乂」。「新」字從「斤」從「辛」,像以斧砍木取柴,後又增「木」,有時「木」與「辛」字會共用筆畫,卻絕無「立」字的成份3)

 行列的發明人,執着地把上述諸字拆作「日土」、「木日」、「一曰乂」、「立木斤」,表明這是行列理念,認爲這樣才是漢字的正途,是知其一不知其二。至於倉頡拆字,也未必符合字源。但,反正兩者都不合,也就是說兩者都平起平坐,沒有誰是「歧途」,只有習慣問題。而習慣這回事,有不少主觀成份。尤其書寫和打字本來就不同。打字節奏能取代書法美感嗎?書寫英文時的連筆草法,也非英文打字可比。用書寫的角度看打字,帶師學藝、放不下另一套事情,就如我在〈我學中文輸入法(一)〉所言,本來就是學習中文輸入法的誤區。把自己的習慣甚至誤區,高擧作標準、正途,不足取信於人。

 行列主張輸入法跟寫字習慣越一致就越容易,強調依字根書寫順序取碼。但這觀念正好帶來問題。書寫時,筆順筆順,取其順者,大體上也許相似,卻沒劃一的細緻答案,要看不同人的習慣4)。行列依賴容錯碼,認爲這才符合「人性」,不用去「猜」發明人心裏想着哪種拆法。然而,世間上這麼多漢字,許多字都有不同的筆順,行列又是否將其全都包攬?好像「學」字,行列就只接受「先左右後中間」的取碼次序,排除了「由左至右」及「先中間後左右」兩種筆順,沒有容錯碼。用者一樣要「猜」哪些字的哪種筆順獲發明人「觀相」觀中,哪些則沒有。且莫說一味增加容錯碼,會導致重碼率升高,不便盲打之問題。  

 倉頡另定統一的字根拆法,排好取碼次序,不管用者筆順如何,都能有一致的拆法。這並不是困難,相反,更是清晰、一致。大易跟行列同以規則簡單、依筆順、大根作賣點,但它也有「對稱取碼」、「『𦥑』形單一取碼」等規定,使這些字有清晰、一致的取碼方法,不像行列般片面強調容錯(卻難以包攬所有可能)。能用同一道理、概念,去縱橫每一個漢字,一理通百理明,何難之有?

 說穿了,在行列文宣裏的「容易」一詞,其實變成了「寫字習慣」的代詞,這只代表它的發明人或擁躉不肯接受「寫字習慣」以外的漢字分拆觀,只是主觀的習慣問題。一味高擧一套主觀習慣,不肯接受其他有理的看法,把其他看法主觀地套上「難學」的標籤,其實這才把漢字引往歧途的惡念。我說這句話,可不是沒依據的主觀感言,而是基於一段活生生的漢字歷史。

 自楷書通行以來,學習、使用漢字的人,世代以楷書筆畫、筆順作漢字單位,與部首一起作爲漢字的檢字方法5),從唐至今歷經一千三百年。但筆畫無固定次序,檢字效率欠奉。爲此,二十世紀初至中期,王雲五先生發明「四角號碼」,林語堂大師先後研訂「漢字號碼索引法」、「末筆檢字法」、「上下形檢字法」等,並製成「明快打字機」,爲漢字排序檢字大開便捷之途。這些四角號碼、上下形檢字法,已把中文部件、筆畫斷開,以筆形組合甚至形塊,作爲漢字的單位、組件。可惜當時的人都戴着有色眼鏡,認爲它們切離了傳統文字美學,只爲追求實用而拆開漢字,冒起了抗拒情緒。結果大師傾家蕩產製成的劃時代發明,得不到應有的歡迎,遭眾人埋沒。中文險些就陷入不容於日用打字機、電腦之困局中,跌進了能否適應新科技的存亡危機6)。這才是眞正的「文字浩劫」!名爲「習慣」之有色眼戴,可眞誤漢字不淺。這是眞實的歷史,不是我的個人主觀看法。唯幸後來能打破這僵局,其中一位重大功臣正是倉頡之父朱邦復先生,除了倉頡這檢字系統,他還對中文電腦貢獻良多。

 眞的無法改變過去習慣的人,去學其他輸入法,不是壞事,我也絕對尊重。畢竟「習慣」這東西有時就是這麼折人。而科技以人爲本,令它適應不同人的習慣,是大好事。行列和其他類似輸入法之存在,的確方便了這種人。不過,若要把一己的習慣,說成是優點,用來攻擊倉頡,像行列的文宣內容般,其實說破了,是這些人放不下有色眼鏡,對漢字了解得太少,把自己管窺蠡測之見,當成是漢字的本質。

 用輸入法去打字,講求實用,不爲審美。至於書法,涉及美學,法以之一套「客觀的主觀」,當另作別論。把風馬牛不相及的兩者混爲一談,難免張冠李戴,思維錯亂。對一知半解的人,也許有市場;對眞知灼見之士,只會貽笑大方。但願行列和其他類似輸入法的發明人、維護人,只管宣傳自己依寫字或書法習慣之「特點」,不要強把這習慣加諸他人身上,說成是「優點」,收起攻擊他人方式是「缺點」之惡言。這樣在宣傳自己時,才不會惹來有識之士之反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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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) 行列官網:〈談倉頡說行列〉。行列官網於2017年11月關閉,其發明人改以facebook專頁提供資訊,但好些官網內容都沒收錄在專頁裏,故提供網站時光機連結。
2) 其實,本來還有另一個機會接觸到「形塊」概念的。我們口語裏不是常常說「耳東陳」、「人未余」、「車心惠」的嗎?不過老師都說,這些說法並不準確,我就沒在意它們。後來才明白,不是拆字或取部件的觀念有錯,而是它們拆得不符字理,甚至連形塊都取錯。
3) 「辛」是刀具象形,頂部並不是「立」。「立」像人站在平地之上。
4) 例如「先上後下,先左後右,先外後內,先撇後捺」這些,誰都會說。可是「學」字上方,是「中→左→右」、「左→中→右」還是「左→右→中」?都可以。不同書法家也有不同習慣。
5) 因此翻開所有字典,差不多全都以「部首」加「部首外筆畫」來檢字。
6) 當時許多人,甚至資訊領域的專家,都說漢字不能適應打字機、電腦等新科技,應淘汰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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